擦地的背影
今天因為樓上鄰居粗心,廚房洗碗槽的水沒關就離開,於是大量的水溢出滲透了他的地板,最終水竟然多到把住在樓下的我們的天花板壓垮,整個天花板崩塌下來(是的,美國,尤其紐約的多數建築,樓層隔間都脆弱得難以想像)。我們立刻向大樓報告這個災情,大樓也立刻派人來做了初步的處理,大致做了清理,不過即便如此,這灰飛湮滅後的殘局,是留下地上許多看不見的粉塵,夏恩又會對這些東西過敏,因此我決定採用「日式擦地大法」,跪下來,徹底的把家裡地板全部用擦的清潔一遍。
膝蓋忍著疼痛擦著地板,回憶卻不受時空限制地帶我回到了過去的場景。活到現在抹地早已不是第一次了,但是每次抹地的時候,我會想起的事情,大概就只有兩件。第一個事件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,有一天老師突然要我們所有人把椅子搬到書桌上,抹布拿出來,然後全班都跪在地上,把自己位置附近的地板用手拿抹布擦乾淨。這個事件徹底推翻了馬克夏腦袋裡「擦地就要用拖把」的迷思,於是跪下用手拿抹布擦地而且總能擦得更乾淨的「日式擦地大法」,就這樣第一次進到了我的人生裡。每次跪在地上擦地板,這個印象就會跳出來。
第二個我每次擦地板就會想到的事件,發生在我的高中時代,大該是高二準備升高三的暑假吧!這個記憶裡,有一個擦地的背影,故事是這樣的......
我高中讀的是所天主教學校,班上有一個與我們年紀相當的天主教修士,是由天主教會安插栽培,準備完成高中學業的修生,他姓什麼我現在記不起來了,但我們好像常稱他為「小修生」。記憶裡,小修生的成績並不挺高明,話也不多。雖然話不多,但他不是孤僻冷淡自命清高的寡言,因為他常用溫和的笑容回應你。雖然在同一個課堂裡上課,也不是沒對過話,但我對他的認識其實不多。印象中我曾經問過他,他的修院(他就住在我們學校附近的修院裡)如何安排他一天的時間。記憶中他好像告訴我,早上多早要起來,然後要念多少遍玫瑰經、主禱文,然後用膳,上學。放學以後,又要作多長時間的禱告,讀經......。這大概是我最認真跟他對話的一次,大概也是對話內容最長的一次了。對話結束後,我腦中只存留了一個印象,就是「哇!那這樣要把學校的課業讀好也不容易,因為每天的日程排得太滿,根本沒時間讀書寫作業了。」不過雖然他的成績不怎麼樣,但他臉上卻每天都是那抹淡而真誠的笑。日子就這樣過了。
那次期末考結束後的返校日,全校都被要求要做大掃除。可是才剛考完期末考,大家的心早已放暑假去了,因此根本沒人認真在打掃。每個人都想把時間混掉,趕快放假去。因此當師長來檢查我們掃除的結果,當然是全部不合格。就這樣,大家又開始心不甘情不願的,東摸摸西摸摸的,繼續做出還有在努力打掃教室的樣子。可是檢查不合格,大家懶洋洋的回去繼續打掃兩件事情,彷彿跳不出的輪迴,來來回回了好幾次。就在同學們開始受不了,覺得檢查的老師一定瘋了,在故意刁難我們,覺得明明大家已經裡裡外外打掃了很多遍,很乾淨了,為什麼還是不合格?就在這個時候,難得說話,更甭提是對全班「公開演講」的小修生,竟然舉手發言了。
「大家把自己的桌椅全都搬出去,教室裡面的打掃全部交給我,你們大家就負責把玻璃、走廊等等地方打掃好就好。」
不知怎地,也沒人反對,沒多久教室就空無一物,門窗緊閉(因為這些窗戶都還要再擦一遍),只剩下小修生與他準備好的拖把,以及一桶清水在空曠的教室中心。當我們每個人都依照各自的分工,再次打掃我們的掃除區域時,小修生也開始了他獨自擦完整個教室地板的工作。很快的,大家都把手上的工作完成了,有人開始跑去打球、找朋友抬槓、上福利社買東西......全班只有小修生依然慢慢的,一小區一小塊,用拖把擦著地面。沒擦幾下,他就會把拖把送回水桶裡,來回搓洗好幾次,用力擰乾,再繼續擦地。我算一算,他洗拖把、擰拖把的時間,總是比他用拖把擦地的時間還要多很多。從教室窗外偶爾撇見他擦地的背影,我心裡納悶,為什麼他要獨自把最重的工作攬到自己身上,又為什麼他要用這麼繁複而緩慢的方法,毫不取巧的一小塊一小區的擦地。從小到大,誰不是拿著拖把胡亂在地上恣意揮毫著狂草,莫名其妙就完成了拖地的使命,交差了事。我還真沒看過有人擦地這麼一塊一塊慢慢磨的。很快,在教室外等後的大家開始顯得不耐煩,我也是。當有人心浮氣躁的問他什麼時候才能擦完,讓我們進教室,他總是面帶微笑不疾不徐的回答:「很快就好」,隨後又立刻嚴肅認真,一小區一小塊的擦著地板,洗著拖把、擰乾、再擦地。
終於地板被他「蠶食」完畢,同學們早已不耐久候,把桌椅快速的搬放整齊。檢查的老師看到晶亮異常的地板,很滿意的讓我們合格過關。這個時候,我正好撇眼注意到了小修生,他冒著大汗的臉上,露出了一絲微笑,卻又立刻收攝了輕鬆,表情認真的,獨自一人去把水桶洗乾淨收好,拖把洗乾淨放好。全班同學此時早已背起整理好的書包,走的走散的散了。
今天,自己跪在家裡的地板上,擔心夏恩因掉落的粉塵而過敏,用深怕漏掉任何一小粒灰塵的心態,戰戰兢兢的擦著地,小修生的背影又再次清楚的浮上了腦海。跪著前進後退擦地板,我的膝蓋跪痛了,但我想起了小修生臉上斗大的汗珠。沒人愛做苦工,小修生沒有「愛擦地板癖」,就像我一點都不愛跪下擦地一樣。但,為了愛,霍下去,也沒什麼。
原來,今天我為了愛女兒而做的事,在我還血氣方剛的高中時代,小修生就已經推己及人到全班同學身上去了。如今,小修生叫什麼名字,恐怕得回頭翻翻畢業紀念冊我才能想起來,但他曾用生命愛同學的擦地背影,至今依然震撼我,讓我有所學習。